5月7日晚，新华社体育部记者郑直、卢星吉和董意行做客北体新传讲堂，分别以“多方论证、去伪存真——谈体育负面新闻报道”“滑雪报道：从运动到产业”和“体育记者生存指南101”为题，为北京体育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师生带来了《体育新闻传播前沿》第四季第二讲的精彩内容。讲座由新闻与传播学院副院长薛文婷教授主持，内容由新华体育部深度报道室负责人李丽统筹。《体育新闻传播前沿》课程由新华社体育部和北京体育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合作开设。
一、多方论证、去伪存真——谈体育负面新闻报道
作为篮球、台球、棋牌和残疾人体育等项目的专项记者，郑直拥有丰富的体育负面新闻报道经历。在讲座中，他以中国斯诺克球员假球事件、国际象棋尼曼作弊争议、中国象棋“录音门”事件以及柯洁在LG杯比赛中遭受的争议判罚等为例，与北体大师生分享了宝贵经验与深刻感悟。
保持联系、客观公正。5月6日，运动员赵心童获得中国首个斯诺克世锦赛冠军，也是亚洲首位世锦赛冠军，创造了斯诺克运动的历史。而在2023年，他因涉嫌参与操纵比赛被世界台联和中国台联开出禁赛罚单（国际禁赛至2024年9月，国内禁赛至2025年7月1日），此次则是持外卡参赛。这起斯诺克假球事件自2022年10月27日梁文博被禁赛开始，之后陆续有多名中国斯诺克球员卷入其中，至2023年1月有10名球员因涉嫌打假球被禁赛。斯诺克项目对精细程度的极高要求，赋予了打假球行为极强的隐蔽性，致使调查周期漫长。作为台球专项记者，郑直持续关注事件进展，并提前获知了世台联等各方将公布处罚结果的消息。郑老师分享说，体育专项记者一方面要养成多刷协会官网的习惯——往往能挖掘到新颖甚至独家的消息；一方面要与相关人员建立并保持良好关系——能提前获取信息以便在报道时抢占先机。曾有专业人士谈及体育记者和体育协会关系的几重境界：一重境界是记者到发布会现场拿到材料；二重境界是记者在发布会召开之前已拿到材料；三重境界是记者在发布会召开之前独家拿到材料；更高境界则是记者参与了官宣材料的撰写或出台。郑老师强调指出，记者在报道负面新闻时要做到客观、公正、理性。譬如，围绕这次禁赛事件，郑老师和同事还撰写了内参，采访了法律专家和中国台球协会，既指出了各方应负有的责任，也实事求是地分析了项目的管理难度及在疫情期间的发展困境。
实事求是、不哗众取宠。以2022年国际象棋疑似作弊事件为例。事件主角之一是曾在国际象棋世界冠军赛中获得五连冠佳绩的国际特级大师马格努斯·卡尔森（Magnus Carlsen）。2022年9月，国际象棋超级巡回赛第五站比赛辛克菲尔德杯在美国进行，卡尔森在第三轮意外不敌小将尼曼，在第四轮开始前突然宣布退赛，并暗指尼曼有作弊嫌疑。赛事主办方随即在第四轮赛前加强了防作弊措施，对尼曼进行了彻底检查。裁判长此后发布声明否认辛克菲尔德杯存在任何作弊行为。尼曼此前在个别比赛中曾有过作弊行为，他在采访中表示“那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但否认在与卡尔森对局时作弊。在两周后的宝盛代际杯比赛中，卡尔森与尼曼在预赛中再度相遇，但交手仅持续两个回合，卡尔森便主动认输并关闭摄像头离开直播，让疑似作弊事件进一步发酵。国际象棋领域的各方人士针对此事纷纷发声。国际棋联主席德沃尔科维奇发表声明表示，牵扯争议的两个赛事均非国际棋联官方赛事，但作为国际象棋的世界管理机构，鉴于事件在不断升级，有必要做出回应。9月27日，卡尔森第一次发表声明：尼曼作弊的次数要比他公开承认的更多。同期，国际棋联公平竞赛委员会成立调查小组，调查作弊争议。2023年12月，国际棋联在官网公布调查结果，没有证据表明尼曼在该届比赛有作弊行为。这一疑似作弊事件起初只在国象界有较高关注度，但因为马斯克（Elon Musk）曾于2022年转发了一个认为尼曼通过在体内植入某种器具进行作弊的推文，使得该事件受到世人瞩目。作为专项记者，郑直对国际象棋有着深厚感情，也深知网络舆论对棋手、教练以及国际象棋事业可能带来的伤害——网络会重塑社会对一个事件的整体记忆，而该事件可能根本没有发生过。为此，他在报道时实事求是，只提及“疑似作弊”，没有提到Elon Musk的转发，即便可能因此损失流量。他也借此提醒同学们，在面对网络舆论时要保持清醒，不要轻信没有根据的言论，更不要哗众取宠。
跳出刻板印象。以中国象棋“录音门”事件为例。2023年4月起，网络平台上陆续出现录音片段，内容涉及操纵象棋比赛、“人情棋”等行为，并提及多位知名棋手。事件发生后，棋牌中心立即展开调查和教育整顿，公安部门也随后介入。2024年9月和2025年1月，中国象棋协会、国家体育总局棋牌运动管理中心相继发布情况通报，对多位涉及买棋卖棋操纵比赛等违规行为的人员进行终身禁赛等处罚。郑直分享了自己在追踪报道该事件过程中的心理转变，感叹自己没有凭借刻板印象盲目为某一知名运动员辩护，而是依据官方调查结果进行报道。他强调，在没有调查清楚之前，记者不能轻易下结论，某一个体育项目的“第一人”身份也不能成为该选手的“护身符”。
要去现场。郑老师强调做体育报道最重要的一点是要去现场。只有去现场，才能了解很多电视转播画面看不到的内容，为报道提供更丰富、更准确的信息。以围棋LG杯决赛柯洁被“棋盘外的方式”判负为例。2025年1月20日决赛第一局，柯洁执黑取胜，先拔头筹；22日决赛第二局，柯洁两次遭判罚犯规被判负；23日决赛第三局，疑因柯洁违规，裁判介入暂停比赛，柯洁不满离场，后提出重赛未果，柯洁退赛。郑直指出，当时比赛日期接近春节、比赛预期平稳乐观等诸多因素叠加，在韩国现场报道这一赛事的中国记者很少，导致决赛诸多突发情况发生时，许多在国内的记者都需要联系现场为数不多的同行来报道这一事件。他表示，虽然工作久了会产生倦怠心理，但体育记者要尽可能地去现场观赛，以便近距离、多角度、全方位地观察、报道赛事。
最后，郑老师表示体育记者是幸福的职业，记者生涯能够在有限的生命长度里，拓宽人生广度，丰富人生体验。此外，在很多事情发生的时候，记者是最接近事件中心和事实真相的人，这是记者享有的权利，这也意味着把真相如实还原并告知受众，就是记者应尽的义务。
二、滑雪报道：从运动到产业
卢星吉在新华社体育部担任滑雪相关项目专项记者，报道过2020年洛桑冬青奥会、2022年北京冬奥会、2024年江原道冬青奥会、2024年全国冬运会、2025年亚冬会等。
讲座伊始，他以新疆阿勒泰吉克普林国际滑雪场全景图为切入点，引出了滑雪产业这一话题。继而通过提问学生滑雪频率的方式，展示了中国滑雪白皮书数据。针对2023—2024年（2023.05.01—2024.04.30）我国参与滑雪的人数——1280万、参与滑雪的人均次数——1.80次、相较于2022—2023雪季的增长率——15%—16%左右，卢老师认为中国滑雪产业非常可观，但对比美国2023—2024年的6040万滑雪人次（美国国家滑雪场协会/NSAA数据）还有很大发展空间。
滑雪运动具有强产业属性特征。首先，依赖基础设施建设和大量的资金投入。其次，产业链涉及上中下游多个行业，覆盖装备制造、雪场运营、文旅消费等，对区域经济具有显著拉动作用。以河北崇礼、新疆禾木为例，能看到在政策推动下，滑雪产业为地区发展带来的巨大改变。不过，滑雪产业发展也面临诸多制约因素，包括重资产投入、季节性利润、受经济周期影响等，美国滑雪产业的发展历程及Vail Resorts（范尔度假村集团，是北美最大的滑雪度假区集团）的案例具有借鉴意义。
就中国滑雪报道而言，北京冬奥会的申办、筹办和举办无疑是一个重要节点。在新华社内部稿库中，2000—2015年只有204篇滑雪产业报道，但2015年至今则有2008篇相关报道。北京冬奥会对我国冰雪产业的推动有目共睹：2015年7月31日，北京成为2022冬奥会和冬残奥会举办城市；2016年11月，国家发展改革委、国家体育总局、教育部、国家旅游局印发《冰雪运动发展规划(2016—2025年)》，强调到2025年形成冰雪运动基础更加坚实，普及程度大幅提升，竞技实力极大提高，产业体系较为完备的冰雪运动发展格局，我国冰雪产业总规模达到10000亿元；2024年11月，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以冰雪运动高质量发展激发冰雪经济活力的若干意见》，明确到2030年冰雪经济总规模达到1.5万亿元。通过卫星地图，人们可以感受到河北崇礼在2012—2022这10年间的变化。滑雪产业也将新疆禾木从一个北疆山村变成了一个现代化的冰雪度假小镇，当地居民也实现了脱贫致富，变化可谓立竿见影。
需要注意的是，滑雪是一个重资产、重运营、低利润率的产业，滑雪产业的发展不是必然持续昂扬向上的，探索、曲折、失败是常事。在稿库里面有一篇稿件《让白雪变成“白金”》让卢星吉深受触动。这篇人物访谈写于2001年12月18日，访谈对象是黑龙江龙珠滑雪集团董事长。他入局早，理念先进，认为滑雪是极具发展潜力的朝阳产业。就观点来看，20多年前的访谈和现在没有太大区别。就产业运营而言，龙珠滑雪集团并未达到预期。对此，卢星吉指出，作为记者，不能只看到“点雪成金”，还要思考项目特征和产业规律。
卢星吉认为，滑雪产业真正发展必须待到“击球点”出现。击球点指的是恰当时机。我国滑雪产业的击球点出现了嘛？不妨先看看国外的情况。就美国而言，滑雪产业的黄金增长期是上世纪的50、60、70年代，背景在于二战后经济腾飞、交通便利化、装备现代化、滑雪度假村系统化建设等。日本滑雪产业在1980年代末至1990年代中期获得了快速增长，韩国的滑雪产业则在2000—2010年代加速增长。在卢星吉看来，滑雪产业的“击球点”主要包括四个方面，即人均收入跨过“消费升级”门槛、中产阶级规模稳定扩大、交通基础设施已达较高水平、大众媒体和社交平台形成“生活方式传播”。判断中国滑雪产业发展的击球点，需要综合考虑人均GDP、交通基建、媒体传播等多种因素，其发展是经济基础与政策推动共同作用的成果。
讲座最后，卢老师认为要提升滑雪报道的想象力，充分挖掘滑雪产业选题，如商业故事、滑雪政策落地、滑雪运动员创业等，同时要注重调研的准确性，避免用夸大的报道和数据去误导行业过度投资。
三、体育记者生存指南101
作为英文采编室记者，董意行以“体育记者应具备怎么样的素质”切入讲座，真诚而坦率地分享了自己的职业经历和工作感悟，并总结出四个关键词：直面挑战、发挥优势、弥补短板、一专多能。
直面挑战。董老师讲述了在正式入职前接到前往冰丝带进行出镜拍视频任务的经历，分享了自己从内心慌张迷茫到最终有惊无险地完成任务的过程，以及北京冬奥会参与采访巴赫时从纠结到成功换徽章的经历。她鼓励同学们，勇敢迈出第一步是成功的关键。
发挥优势。因为本科和研究生都在美国就读，董意行的英文能力较为突出，入社后也凭借此优势参与了北京冬奥会的重点报道和核心报道。就体裁而言，她比较擅长人物特稿写作，并分享了写作心得。首先是拒绝完美标本，即不要写冠军的完美人生，而是要寻找人物身上的冲突与矛盾（伤病复出、身份转型、文化碰撞等），譬如考文垂从游泳冠军到国际奥委会主席候选人，再到国际奥委会主席的身份转变，且身为国际奥委会131年历史上首位女性主席，其身上充满了冲突点。其次，忌平铺直叙，即放弃运动员“出生→训练→夺冠”的流水账写法，可采用特写式开头、蒙太奇叙事等，如选取比赛或训练中的难忘场景，再穿插比赛场景与低谷时刻等。譬如在报道15岁中国男子攀岩运动员赵一程时，开篇写他赛后第二天更改小红书名字，结尾写他再次更改用户名，实现了首尾呼应，中间则穿插介绍其职业生涯。第三是细节越多越生动。细节在稿件中极为关键，而细节的多少很大程度取决于采访。董老师的经验是，在采访过程中少问闭合式问题（HOW），多问头盔里闻到的气味、输球后第一个电话打给谁等开放式问题（WHEN,WHERE,WHO,WHAT,WHY），以获得更多细节。第四是注意表达差异，如慎用中式直译、忌用被动语态、直观数据解读等。董老师指出，将中式表达直译成英文很难被外国人理解，需转换为符合语境的含义，例如将“玉不琢不成器”翻译为“Pressure either cracks you or polishes you”，放在文章中会更符合被访者的意思；选择主动性强、侵略性的动词可以让文章更生动，例如用“rattle”描述赵一程因第五名成绩带来的压力，比“be overwhelmed”更生动、流畅；善用数据进行直观表达，譬如用攀岩5秒以内相当于百米10秒以内的类比，会帮助受众更好地理解攀岩项目及其成绩的优异。最后是和采访对象拉近距离。对此，董意行的经验是充足的准备和细节观察、适当立人设和关注比赛以外的内容。譬如，在第一次见到巴赫并和他交换徽章时，通过击剑话题寻找共同点；第三次见到巴赫并参与采访巴赫时，将一把剑赠送给巴赫并就巴黎奥运会击剑项目进行交流等。
弥补短板。相对英文报道，中文写作一度是董意行的短板。为此，她采取了多种方法进行提升，如阅读同事及资深老师的稿件，学习不同媒体的风格，同时反复阅读自己的稿件，反思用词、细节描写和节奏安排等是否得当。在采访过程中，如果遇到沟通不畅等问题，及时与同事探讨提问方式等。董老师还强调要保持学习的欲望和动力，譬如在报道北京亦庄机器人半程马拉松时写了一篇体育+科技的重点稿，但对照其他部门的英文手记后发现还有很多可补充可优化之处。
一专多能。多媒体时代，体育记者除了撰写文字稿，还要掌握摄影、摄像、制作视频、出镜等技能。虽然入职时间不长，但董意行参与了多项不同类型的工作，如担任世界媒体峰会的外部联络专员；参与智库报告翻译，将两万多字的论述翻译为英文。在她看来，不要局限于眼前工作，不要纠结自己是不是比别人做得更多，因为付出总会有收获。总之，她鼓励同学们要努力开拓更多可能性，要积极争取机会。
四、交流分享
针对人物特稿写作中运动员人设与写作关系的处理、报道陌生运动员如何寻找写作切入点这两个问题，董意行指出社交媒体可以帮助她提前了解运动员，但报道应如实呈现采访内容，即便与粉丝认知的人设不同也要秉持客观公正原则。遇到不熟悉领域，可以通过常规问题开启采访、提前构思稿件结构、从回答中深挖细节，以及进行换位思考等。谈及报道争议较大运动员如何避免偏向时，董老师认为，写稿的目的并非单纯为运动员发声，而是要客观呈现运动员本来面貌。以赛车手师炜报道为例，由于其存在较大争议，因此在稿件中会采用大量客观描写，如通过训练时长、训练时的心率和速度等具体数字来阐述运动员的努力付出，以此增强报道的说服力和客观性。
面对滑雪专项体育记者应如何打消群众对滑雪的偏见，以及是否应该用文字去消除这种偏见的疑问，卢星吉认为，这个问题切中要害，社交媒体上的有些滑雪视频有娱乐和负面示范效应，未全面展示滑雪的可控性、教练体系和安全设施，市场上的部分经营者也只注重挣快钱等。从行业调研来看，对教练的投入和客户复购率在提升，说明北京冬奥会让大家认识到滑雪是正经、可控的运动。未来可以通过更多专业的滑雪比赛、冰雪进校园等方式，让大众更好地认识滑雪运动，同时媒体也应为此努力。围绕滑雪产业报道能否实现消费主义与运动纯粹性的平衡，以及体育报道是否会因此忽视本土化而过度关注外来滑雪文化等问题，卢老师指出，滑雪产业发展受多种因素影响，现代滑雪产业的发展既与消费主义有关，也受人类生产活动推动，不应该单纯批判消费主义，应从推动行业和产业发展角度思考。关于中国本土雪场文化，卢老师认为中国滑雪产业后发，目前尚处于模仿阶段；随着产业不断壮大，未来有希望树立文化自信，展现中国本土特色。
针对赵心童获得中国首个斯诺克世锦赛冠军的报道是否应提及假球事件及禁赛信息，以及正面报道是否应提及负面内容以增强真实性和对比性的提问，郑直表示应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例如此次编辑部在得知赵心童进入决赛消息后，对如何报道进行了讨论。因赵心童当时还处于中国台协的禁赛期，对于是否发快讯及如何报道存在不同观点。最终认为不能因赵心童犯过错误就否定其后来的成绩，应辩证看待，给他改正机会。同时在稿件内容上有所取舍，首先还是要提及假球事件及禁赛的内容，同时将赵心童此次的成就融入中国斯诺克运动近20年的整体发展进行评述，着眼大局。
关于AI写作与新闻写作的区别，以及AI如何赋能新闻写作的问题，李丽和董意行两位老师认为，AI存在表述抽象、内容杜撰等问题，有时不说“人话”，没有“人味”；可以利用AI梳理采访内容以节省时间，但不能完全依赖AI；AI能提供一些启发和参考，但稿件质量最终取决于新闻工作者自身。
本次授课涵盖了体育报道的多个方面，既有对具体案例的剖析，也有对行业发展的思考，内容丰富，互动深入，为北体新传师生提供了宝贵的一线经验和专业启示。
